人生在世，回首往事，感叹良多。唯独青春往事，最令人难忘。少男少女时代，极富活力，最易伤感。我的青春期，最为难忘的是那段“被动初恋”。

我升入中学的时候正值“文革”动乱，人性受到摧残。男生女生之间，壁垒森严，我跟女同学几乎毫无接触。只是编排黑板报时，跟本班女生吴燕红说过几句话，记得只谈到世界文学名著什么的。那时候我才十四五岁，对男女之间的事还没什么意识。

就在我上初二不久，学校突然选调一批学生充实厂矿企业，比例是48%。那时候的“政审”非常严格，我落选了。吴燕红则有幸被选调到一家大型国有企业，十分光荣地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。

我们落选者被学校送到一家橡胶厂，参加“学工劳动”。同为中学生，吴燕红进入工厂光荣地成为工人阶级，我却只有“接受再教育”的资格，这就是特殊时代的等级划分。我在橡胶厂硫化车间劳动，汗流浃背，内心非常自卑。

一天，工宣队的杨师傅突然给我们开会，挖苦我们是“剩余物资”，我愈发自卑，认为自己活着毫无价值。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偷偷写作的，当然只是抒发内心郁闷而已。会后，杨师傅找我谈话，主要内容是要我深挖资产阶级淫秽思想。我一头雾水，只得俯首听教训，心中一片茫然。

几天之后，我在硫化车间劳动，突然来了几个女学生，站在远处低声议论着，并以异样的目光注视着我。当天，我身边的同事便在我背后评头品足，说我资产阶级思想严重，小小年纪就跟吴燕红谈恋爱。我懵了：我怎么会跟吴燕红谈恋爱呢？这真是不可思议。那段时间，我懂得了什么叫度日如年。一位好心的同学跑来，悄悄将底细告诉了我。

原来，吴燕红分配到一家大型国有企业之后，暗自发现对我怀有爱慕之情，于是她隔几天就给我写一封信，但是没有勇气发出，就存放在书包里。有一天，吴燕红写给我的十几封信，被她的女同事发现，交给了领导。为此，“小资产阶级情调”的吴燕红被分配到“白灰窑”做苦力。

听罢这个传奇故事，我惊呆了。我与吴燕红同学两年，她的音容笑貌此时在我内心重又清晰起来，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心里对吴燕红其实是怀有“爱意”的，只是由于置身于禁欲时代，循规蹈矩的我，没有勇气正视自己的感情罢了。就这样，我内心深处的“初恋”被唤醒了。

然而，我仍然缺乏勇气与吴燕红联系。三个月之后，我也被分配到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工作，而且距离吴燕红的工作地点不远。有那么一段时间，我心里企盼着能够在上班路上遇到她。这种心理日趋强烈，但是我不敢去找她，因为我那时是一个自卑并且怯懦的男孩。

两年之后，我在一家商场里看到吴燕红的背影，她好像是在挑选一件衣裳。当时我转身就逃，跑得气喘吁吁。多年之后我问自己：当时你为什么看到她的背影转身就跑呢？我不知道。

可能，这就是我的“被动初恋”吧。后来我在一篇题头《人生的被动》的文章里谈到人生的被动状态。成长于特殊时代的我，在短暂又漫长的青春期，完全可以用“被动”字来概括当时的情感世界。正是这种被动的情感，令我至今依然回味无穷。

很多年以后，我收到吴燕红的一封来信，信中内容给人以十分随意的感觉。我给她回了一封信，对她百忙之中阅读我的文章表示谢意。

青春往事如烟。无论如何，那次被我称为“被动的初恋”，永远是我记忆银行里的一笔黄金。因为，它毕竟代表着青春与纯情，又代表着禁欲时代一个少男的无声呐喊。

（肖克凡）